冰岛的鱼

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

前前前缘(十)

蜃景,气映而物现。水在涯涘,倒照人物如镜。为杨焰与地气蒸郁,偶尔变幻。

 

《史记·天官书》曾载:“海旁蜃象楼台,广野气成宫阙然。云气各象其山川人民所积聚。”

宋代沈括也曾载登州海市,如宫室、台观、城堞、人物、车马、冠盖,历历可见,谓之“海市”。

 

众说纷纭,却皆不得其所。修道之人皆知,这世间蜃景,其实多由人心所致。

人所求而不得之欲望;失而不舍之情谊;逝而不再之青春;恨而不达之夙愿......种种遗憾,酿成执念,遂成蜃景。但古往今来,蜃景只存在于传说中,即便亲眼见得,也很快便能消散。似无支祁这等持久且真实的蜃景实在难得,此等魅术也只存在于古籍之中,没想到却能亲临一二。

 

“叮咚”一滴雨声,敲在屋檐下的风铃上,回音不止,伴随着呜呜咽咽的一阵笛声,让人忆起故园的柳树。而这笛声,正传自坐在石阶上的青年之口。他先前背的竹篓卸在一旁,粗布长衫的下摆已被雨水打湿了大半,他也不在意,索性把长袍一撩,似乡间老农一般扁起了裤腿,读书人的那些娇气毛病在他身上是毫无踪影,那清俊矜贵的气质却是刻在了骨子里。

先前那凶恶小猴,此刻却不再顽闹,正乖巧如家宠一般,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中,微眯着双眼,像是也被这笛声陶醉了。偶尔这青年抚一抚这小猴光顺的皮毛,小猴也亲昵地回以一蹭,一派其乐融融。

“奇怪,”栖在檐上的姬刑开口,他这回变成了一只飞燕:“这读书人的气质不大寻常。”

“不太像读书人?但读书人中也有迷恋道家学说,不拘小节者,这青年的洒脱倒是有几分道家风骨。”简钰微微赞赏地应道。

姬刑讶异地抬眼:“你从前顶喜爱孔教的那一套迂腐礼制,会这样想,真是难得。”

 

话一出口,二人俱是一愣。明明从前都不曾相识,缘何这般熟稔的话会脱口而出呢?印象中似乎也有什么人,嫌弃他是门派里的泼皮,不学无术还满身铜臭味,整日放浪形骸,不成体统得很......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呢?

我又忘记了什么人呢?

 

就像心海中投下了一粒石子,微苦的波澜层层泛起,却很快被压下,姬刑道:“是我记混了,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。”

 

“领导还会有我这样混吃等死的熟人?”简钰反唇相讥道。

姬刑没理他,自嘲一笑,接着分析道:“这人用的是叶笛,吹的是民谣,这等小调往往是农家秋收时才会吹奏的调子。但按理说士多出身清贵,这人不仅明显一身粗鄙人家的打扮,更矛盾的是一身气质珠圆玉润,隐隐还透着几分豁达的王者之意。太奇怪了。”

 

正此时,那年轻人见小猴冷得发抖,手里掐了个诀,一丝火焰竟自指尖窜出,这火苗温暖无比,也不伤人,凑近了只会被暖意包裹。

那小猴起先被吓了一跳,躲远了不肯靠近,后来见这青年并无恶意,才踌躇着凑近了。这火苗亮晶晶又暖烘烘的,像极了人类村寨里明亮的油灯。但从前他怕被捉住或赶走,只敢在远处悄悄窥视一眼,如今却能和人类做朋友,还能摸到暖烘烘的火苗,它兴奋得眼睛一下子亮了。

 

见小猴喜欢,那青年嘴角也融了几分笑意,不断地在指尖变换火苗的形象,有狮子,有雄鹰,有吊睛白虎,百般变化,最后定格在了一只活泼灵敏的小猴子上。

这小猴颇为激动,支支吾吾着表达自己的喜悦,奈何它修炼还不到家,不能通晓人语,只能手舞足蹈地连比带划。

只见那青年眨眨眼,神秘地对小猴一笑,问道:“你想不想讲话?”

当然想啊!小猴拼命点头。

 

那青年便摸摸它的脑袋,温声道:“你现在还小,让我猜猜你的道行......霍,看着年龄挺小,满打满算竟然都修炼两百年啦?”

青年啧啧称奇,随即却想通了关节,笑道:“不过你这小家伙平时一定偷懒了吧?两百年的道行按理说都该到第一道天劫的时候了,怎么还会被当成寻常动物被猎户给捉了去?”

 

是啊,我怎么两百年的道行还会被抓呢?它也一愣。

 

回想起它整日不是修炼个一时半刻就满山去寻可口的野果,或是在泥潭里和猴子猴孙们一起嬉闹,便是去山下镇子里偷些甜嘴点心祭祭五脏庙,或者就在逛热闹的街市——两百年的修行,约有一百多年都在到处摸鱼晒网......

 

小猴一阵心虚,面颊上泛出粉意,一直蔓延到了耳朵处。怀着被戳穿的恼意,它傲娇地把脑袋偏了过去,重重一“哼”,在心里表达自己的不满:人家只是一边修炼一边享受生活啦!

 

屋檐离那一人一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,但还好这是在蜃景中,一切皆由心生。四周的环境都不那么重要了,在这记忆主人看来,最重要的就是他与幻境中这青年的互动了。因此一字一句都听得格外清楚。

“这青年竟是修道者,这就说得通了。”姬刑道。

 

修道之人,虽饱读诗书,但走的却是与寻常士子截然不同的一条路。不为功名,只为心中的道。因此修道者身上少了一份儒秀雅致之气,多了一份逍遥自在之意。

修仙者分多三道:仙道、魔道和自在道。

所谓正道,多为几大名门正派所倡,诸如武当、少林、峨眉等不拔之柱,多要求门内弟子严格作息、清修苦练、清心寡欲,不得入世、但求修成正果、得道成仙。而为正道最鄙视的则是魔道,无法无天、无拘无束,由一己之执念所入道,最终多落得个由心魔所驱使、不得好死的下场。

自在道则多是散修,隐士居多,修道不为入世,但也不会避世,以心中真意为训戒,随心而行、顺意而为,亦正亦邪、踪影难辨,世间多对此道褒贬不一,暂不赘述。

 

“如今看来,这青年不似那些个阴森的魔修,也不像那种整日板着个面瘫脸的仙道子弟,看着倒是个修自在道的散修。”

 

那小猴把头撇了过去,但却想着先前青年问它想不想讲话的事,心里暗戳戳地期待这道人能有什么新奇把戏能让它口吐人言,因此便分出半个侧脸悄咪咪偷瞄他。

那青年似是没察觉到这小猴的心思,只接着悠悠扬扬地吹他的叶笛,一曲罢,他把叶子递给小猴道:“你试试?”

小猴撇嘴,心道:“我怎么会吹?这明明是你们人类的把戏。”

就在这时,心声却化成了一阵清脆的童声,自动从它嘴里发出来了。惊得它一个激灵,手里的叶子都差点掉了。随即它眼里忽地亮起光来,兴奋道:“道人!我会说话了!”


“嗯。”青年笑着摸摸它的头。

“我、我、我太兴奋了!和我同年开始修炼的蛇妖,他五十年前就能说话了,这两日都该到化形了;还有后山的那头犀牛,明明之前比我笨拙许多的,二十年前也竟然修炼到能口吐人言了;还有狐狸精,她都修炼成型二十多年了,就在山下的镇子上住着,前两日我去寻她,她竟说要离开镇子去扬州看看......”

 

它说着说着就落寞下去了:“从前的伙伴一个个都走了,就剩我一个还守着这座山了。”

“但是那都是因为伙伴们争气!从明天起我也要开始好好修炼啦!”

 

道人摸着它的小脑瓜,颇为好笑地看着它捶胸顿足地立下豪言壮志。

 

“我都想好啦,我没有那么高的志向,我不想去天庭做仙人,也不太想在人间四处游历。等我修炼成型,我便做一方山神即可,顺便掌管此地的河流,生生世世地守着桐柏山和山下的镇子......”

“护佑一方平安——这就是我的愿望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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