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岛的鱼

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

明月付此心

三月初三,王师凯旋。

功臣回朝,却遭奸佞当道,满朝文武无不叹息。

 

承明宫外柳絮似雪,远处宫妃嬉闹的声音传来,悠悠转转的丝竹顺着料峭春风悠荡,却在触到那抹劲竹般的身影时瞬间消弭无声。将军付钺跪的笔直,眉眼被宫灯晕上一层暖黄色,却晕不开来自塞北的腾腾杀气。

三个时辰。

他已经在陛下寝宫外跪了三个时辰了。

雁北三郡的战事旷日持久。每年秋收后,北部游牧民族便伺机而动,大举侵扰大梁边境。往年都是小打小闹,雁北三郡的府兵完全可以应付。可自从褐察部上台以来,常常组织大规模的侵扰活动,雁北将士的血肉之躯如何抗得过漠北的铁骑,自此边境常无安宁。大梁三年更是全面崩溃,西北十三城陷落,褐察部大举屠城,举国震怒。

因而,此次西北军的胜利,无疑是一剂强有力的定心针。举国上下无不欢庆,京师中更是流传着“请君暂上凌烟阁,论功还欲看斧钺。”这般功臣,却连为将士们讨些军粮都被拒之门外。

连门外侍候的张公公看了都于心不忍,他好言劝道:“入夜了,将军快回去吧,陛下今日怕是不会再见您了。”

“劳公公挂心。那今日不见,陛下何时见我呢?”

“这……也许是明天,也许是后天,也许……奴也不知。”公公声音渐低,面露不忍。

“吱呀”一声,门却从里面开了,来人黑色长靴绯色官袍,笑意盈盈,话里却淬着毒。

“付将军,来找陛下啊?可不巧,陛下刚用完膳,说有些乏了,不想见些烦心人。”

这便是当朝奸佞侯煜明了。他面若好女,看似弱不禁风,手腕却极其强硬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搅得朝堂波澜不宁。最可气的是,陛下偏偏对其言听计从,为此都不知赶走多少铮铮谏臣了。

可叹可气却偏偏无可奈何。

“侯尚书,”付钺点头道:“付某为雁北三群而来,此次虽是我方略胜一筹,但隐患仍在,况雁北今年大旱,又连年战乱……”

“来要钱呗?”侯煜明挑了盏灯,一晃一晃地拿在手里玩。

“是。”

“那将军就是跪到明日,陛下怕是仍不会见你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因为啊……国库早就被掏空了,不是不愿给,是陛下他给不了啊。”侯煜明拍着肩上的灰尘,语气轻松。

付将军的眉却凝起来了。

葱白的手指抹开了盔甲上的血迹,暗红沾在指尖,侯煜明拿了帕子不紧不慢地擦,漫不经心道:“将军求陛下还不如求求我,没准我一个高兴,就从江南拨些粮给你呢。”

“求求你。”

“什么?”侯煜明一愣。

“求求你,陛下也好你也好,求求你们......雁北的将士们是饿着肚子打的胜仗,我不能空手回去。”他神情平静,平静到麻木。

侯煜明看了他一会儿,却笑了,“借给你粮,行啊。”他一边说,指尖一边缠绕付钺散下来的发,举止间就差把“轻佻”两个字写在脸上了,“久闻付将军琴艺无双,侯某早想见识一二,若付将军明日愿来我府上弹奏一曲,雁北大军三月的口粮,我侯煜明说到做到,定然奉至雁北。”

昔日诗仙李白让一太监脱靴都被记恨再三,如今这奸佞却让肱骨之将如乐坊伶人一般为他弹曲奏乐...... 实在是得寸进尺,欺人太甚!

殿前的太监赶走了小徒弟,自己也悄悄站得远了些。

陛下应是召哪位妃子侍寝了,承明宫内欢笑阵阵。付钺垂下眼,沉默半晌。随即却一拱手,起身道:“多谢侯尚书,既然如此,明日付某便叨扰了。”

天街夜色如水,侯煜明望向他的背影,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什么人。他摸向左耳耳垂,那里本应有一个玉色的耳坠。

 

清凌凌的琴音从湖心亭飘来,付将军今日脱了战袍,看着倒似个风度翩翩的儒生了,指尖音符流淌,雅致无双。

侯府坐落于延康坊,西面紧挨西市,东临皇城。整座长安城比侯府还气派的宅邸怕是再难寻了。

一曲毕,侯煜明吃着美人喂的葡萄,懒散鼓掌,“付将军果然名不虚传,这比我上次在天香楼里听的曲儿好多了。”

天香楼是国都里最阔的妓馆,侯煜明这话,是拿大将军和妓子比,比当年赵王鼓瑟还有欺侮之嫌。

可大将军忒能忍,连眼皮都不抬一下。

侯煜明“啧”一声,似是不满意他的反应,支使旁边侍女道:“去,给付将军也喂一个。”

“不必——”付钺总算是有了反应,挥退了走近的侍女,盯着侯煜明,一字一句道:“谢侯尚书好意,只是付某不喜食葡萄。”

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人,他这一动怒,连一旁的家猫都吓得炸起了猫。侯煜明却兴致更甚了。他温温柔柔地笑,眼梢弯得似柳叶刀:“哦?付将军不喜食葡萄,那想必雁北的将士们也不爱吃军粮咯。”

“......我自己来。”付钺沉默一会儿,接过了那颗葡萄。

侯尚书就又笑得像餍足的猫了。

用过午饭,侯煜明斜斜躺在榻上,慵懒道:“不出意外的话,十日后粮必运到。还有......”

他扔了一沓银票过来,轻佻一笑:“琴弹的不错,这是小爷额外赏你的。”

付钺皱起眉头把钱揣怀里走了,连告退都忘了。

侯煜明看着他背影,噗嗤一笑:“我还以为这将军有多能忍呢。”

春水溶溶,有公子掀帘而入,声音里带着笑意:“月娘,你又胡闹了。”

侯煜明屏退四面下人,瞪他一眼,道:“说过多少遍不要叫我月娘了,被发现了如何是好?”

“好好好,侯公子,叫你侯公子,我听小嫂嫂的便是。我来一路上,满城都在传你这个奸佞迫害朝廷忠良,好端端地为何又和付将军过不去呢?”

“你是不是傻?”侯煜明白他一眼,没好气道:“我要是和他对着干,还会把白花花的银子送给他吗?借粮借粮,谁都知道这粮一借便是有去无回。你见这朝堂之上有谁愿意逆着陛下龙鳞趟这趟浑水的?我要不出手,让西北军饿死吗?”

“嫂嫂莫气,我自然明白这其中道理。”那公子接着道:“我只是不明白,月娘,你何必要用这等姿态来借粮呢?”

侯煜明不答,手指抹着桌上的水迹,一圈又一圈,拖出长长的尾巴。

过一会儿才听她道:“付将军是好儿郎......是和丰郎一样的好儿郎。”

因为要护着这些好人,所以朝堂上的坏人,就由她来当。好人,自然也不应该和她这种奸佞扯上关系。

 

大梁三年的初春,正是科举放榜时。殿试后圣上将琼林宴定在南郊恩山举行,新科进士济济一堂,春风得意好不畅快。

探花郎侯丰则是最出风头的那一个,一首《春声赋》名扬天下。才子们惺惺相惜,圣上也宽宏无比,吩咐大家玩得尽兴。没了规矩,平时都温文尔雅的士子们喝起酒来却比谁都野,他被灌的头脑昏沉,好不容易才讨饶,得了空去后山逛逛。

当日正是三月十五,陆家小姐陆月娘随着母亲来上香,却因性子贪玩耽搁了时辰,在后山迷了路,正好和躲酒的探花郎侯丰不期而遇。二人一见倾心,互为知己。

才子佳人,偶成佳话,八月,侯丰向陆家提亲,夫妻琴瑟和鸣,举案齐眉。

大梁五年,举国震惊的“侯丰案”尘埃落地,户部郎中侯丰利用职务之便,偷换西北军粮,将士们吃了陈年霉粮,疫病起,西北十三城丢,三军将士恨不得啖其血肉。

圣上大怒,判侯家满门抄斩,女眷充官,侯家至此没落。礼部侍郎陆允提出案情疑点,请求重查此案,并为侯丰求情。却被声伐为侯丰党羽,被发配至琼州当驿丞。他年事已高,在上任途中不幸病逝。自此,陆家没落。

大梁七年,教坊司失火,一名妓子葬身火海。同年,科举发榜,金科状元是个寒门小子,名侯煜明,一举跃为朝中新贵,步步高升。

至此,月娘无,煜明出。

 

春狩后,丞相董仲做东,设宴天香楼,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请过来了。付钺掀帘而入的时候,侯煜明正和一众簇拥者谈笑风生,听见动静,向这边望了一眼,立马展颜道:“付将军,你来了啊!自上次分别后,侯某可是对你的琴声思念得紧!”

这话一出口,满堂静了一瞬。侯煜明是圣上的新宠,所以有恃无恐,可他们可不想和手里有实权的武将起冲突啊。

付钺听了这话倒是没什么反应,找了个空位准备过去坐下,却听得那人得寸进尺道:“付将军,走那么远作甚,过来坐啊,侯某还想和你叙叙旧呢。”

只见周围的人呼啦一下散开,侯煜明左右空座明晃晃地摆在那儿。

董仲怕气氛闹得太僵,忙打圆场道:“原来付将军和侯尚书私交甚密啊,倒是董某安排座位唐突了,即如此,付将军要不就坐过去?”

付钺扫了这群人一眼,过去坐下了。

“哎,”刚一落座,旁边人就凑过来说着悄悄话:“你知道董仲今天请的都是些什么人吗?”

没等他回应,侯煜明就笑了,扇子对着屋子指了一圈,声音阴测测的:“今天请的人啊,都不是什么好鸟......我,朝廷头号奸佞;那边那个,吏部侍郎,背地里不知道收了多少钱,简直公然卖官啊;刑部主事,也干了不少好事,这些年的冤假错案简直不胜枚举......举办宴会的那个,姓董的,更是可恨!”

她咬牙切齿地说到这儿,却戛然而止。付钺的目光随着她指尖转,总觉得那样好看的一双手,该是涂着蔻丹的。待侯煜明停了,才回过神来,道:“你怎么跟个女子似的,爱在背后嚼舌根呢?”

侯煜明瞪他一眼,把嘴闭上了。

付钺喝口茶,压下了轻笑。

“你别说,瞪人也像个女子。”

“长得也像个女子。”

侯煜明动筷子的时候,又若有若无地听到旁边传来了一句:“啧,娘娘腔。”

她:“......”我该怎么反驳,我本来就是个女的啊......

侯煜明虽是奸佞,但却极少参加酒局,更忌讳狎妓。曾有杭州富商想投机取巧,便精挑细选了十几位苏杭美姬送至侯府。却没成想马屁拍到了马蹄上,侯煜明不仅将这些美姬悉数退回,还倒打一耙,状告这富商企图贿赂朝廷命官,搞得这富商苦不堪言。此忌讳渐渐流传开来,后来朝廷众人喝酒狎妓时都很少叫她了。也正因此,他虽是个奸佞,但酒量却实在不敢恭维。

酒过三巡,宴席上气氛明显热络起来了。一群人碍着和付钺不熟,因此也不敢上前搭话。但却苦了侯煜明了。平日里维持着表面关系的那些人都上来敬酒,加上她平时一副笑面虎的态度,也没人怵她。因此她明显有些酒力不支了。

这回来敬酒的是吏部侍郎,侯煜明摆手推辞,吏部侍郎却不依。相持不下时,一只手却截下了那杯酒,付钺道:“我替她喝。”

吏部侍郎愣了一下,随即忙摆手:“这哪里使得,付将军快别折煞我了。是小人唐突了,在这里给付将军和煜明陪个不是。”

“无妨。”付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随即环视众人道:“该喝还得喝,只是侯兄的酒,便先由付某代劳了。”

满堂又是诡异的一静——谁能解答一下为何忠臣好像和奸佞私交还挺不错的啊?怕不是因为圣上不给西北军拨粮,付将军受刺激啦?大家的目光闪烁,诡异地在二人之间游离。

 

侯煜明酒量不行,宴席结束的时候已经站不稳了。付钺时不时捞一把要滑下去的她,乘着月色送她回去。

走到一半的时候实在是烦,付钺索性把人背背上了,垂首间听得她轻喃:“丰郎。”

“什么?”他没听清,凑近了却没成想,侯煜明在他耳边大吼一声:“驾,驾!”

“......” 若不是这人好歹是个朝廷命官,他能当场给她撂地上。

这人喝醉了当真是疯,一路上各种闹腾。过一会儿却突然安静了,付钺正心下稍安,却察觉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渗进肩头。他害怕是侯煜明喝醉了流的口水,连忙把她拉远,却见得她满脸泪痕,哭得断断续续。

付钺拿着她的袖子胡乱帮她抹几下,脸越抹越花,只能放下她的袖子,无奈道:“你好端端的哭什么啊?”

“都怪你!”

“怪我什么啊?”

“怪你让我愧疚啊......付将军,你是好人,你和他们不一样,所以离我远一点啊。”

“唉。”灯影绰约,付钺轻叹一声,丝丝心意融进风里,打着转吹远了。

他知她并非奸佞,没有会背着骂名为百姓做实事的奸佞,也没有明面针对实际上却解决了雁北燃眉之急的奸佞。

 

四月初,雁北来报,阿勒什可汗去世,褐察部内部争斗,最终小儿子阿赤巴继位。他登上王座的第一件事,就是攻打雁北。

消息一传到朝廷,陛下当即下口谕,命付钺速回雁北领兵,不得耽搁,同时户部拨款二百万贯充当军费。

战事起,朝廷乱。朝堂上整日为和或战争论不已,户部则更忙,侯煜明成夜成夜地算着收支,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用。

今年支出不少,太后寿宴,泰山封禅,西南赈灾......笔笔流出去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,但好歹算是把军费凑齐了,她和侍郎崔苑忙了四天四夜,总算把账目核对完毕。

“应该没有问题了,今夜终于能睡个囫囵觉了。”侍郎崔苑伸了个懒腰。他和侯煜明空降户部不一样,从前侯丰还任主事的时候他就在了,是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升为侍郎的。

“崔侍郎辛苦了,我留下再最后核对一遍。”侯煜明点头示意道。

“好,那就辛苦侯兄了,崔某先走一步。”

“嗯。”账本被侯煜明翻得哗啦响,账目都对的上,但她总觉得哪里有些问题。因着这一点疑心,她又翻看了一遍近两年的账单,按理说应该没错啊......今年账目和去年账目完全一致,除了赈灾、封禅等拨出去的款项,其他花销大致持平。

不对!今年赈灾支出是大头,既然水旱蝗灾频发,又怎会物价完全与去年持平呢?这账目并非有问题,而是丝毫没有纰漏,才让人疑心。

电光火石间,她想通了关节。

“备马,去米行!”

 

“小公子,一石600文,你说的那是去年的米价,今年西南灾荒,再加雁北战事,600文?您在说笑吧,如今米价,这个数都不止!”米行老板比了两根手指。

二贯钱......如今一石米居然要二贯钱。

蓦地,她想起那日朝堂上付钺领命时,绝望的眼神和嘲讽的笑。

朝廷拨款二百万贯,不算其他开支,光粮食都不够他们撑两个月。

 “对了,”米行老板接着道:“这还只是陈粮的价格,新粮价就更高了。不过这年头,陈粮都要吃不起了。”

陈粮......大梁三年西北十三城破,问题就出在粮食上。朝廷拨发的粮食,却被偷换成霉变的陈粮,三军将士吃了霉粮,在最关键地战役中军中开始大肆流行疟疾,战败城破也成定局。户部郎中侯丰做了这一切的替死鬼,其家眷也悉数被牵连。而她人生的悲剧,也由此开始。

昔日记忆涌上心头,侯煜明颤抖着问:“什么样的陈粮?”

“欸,不打紧,”米行老板摆手,“我们前不久才从朝廷的粮仓进的货,凑合着吃是绝对没问题的。”

“你说......你从哪里进的货?”

大概是侯煜明的表情过于骇人,米行老板愣了一下,道:“朝廷粮仓啊,就在七日前。”

“......进了多少?”

“一百万石。”

米行仓库里油灯闪烁,侯煜明只觉得浑身冰冷,连牙齿都在打颤。

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。四日前,一百万石粮食随付钺一同运往雁北,这批账,她记得是崔苑批的。

“哎呀,这是哪里走水了?”老板惊叫一声,她顺着看去,黑烟顺风飘上乌云,火光汇聚处是户部衙门。

她一咬牙,策马却向出城的方向去了。

 

虽已入春,风却依然萧瑟,驿站的窗户是拿纸糊的,勉强能不漏风。付钺坐在桌前,点了灯看前方战报。带着粮草走不快,走了将近十日才到军马岭,他急得嘴角冒泡却毫无办法。

“将军。”门外副官敲门。

“何事?”

“有长安来的人找。”

“长安来的?他有何事?”

“这人不肯说,非得见了将军详谈。”

“你带他来见我吧。”付钺满腹狐疑,只能暂且压下。

有人推门而入,入眼仍是一身红色官袍黑色战靴,只是这次却狼狈得多,靴子上满是泥土,衣角还被刮了个口子。侯煜明一瘸一拐地走进来,来不及说话,先拿起他桌上的茶壶对嘴灌了下去。

“你,这么着急......出什么事了?”付钺扶着她坐下,问道。

她搁了茶壶,一抹嘴,定定看着他道:“付钺,你信我吗?”

她正靠着窗,大半张脸掩在阴影里,约莫是刚刚喝水太急,下巴上还有水滴进衣襟里,淌过玲珑锁骨。一室月光,像是都被收进了那小巧耳垂里,近乎灼眼。更何况一伸手,就能够到。

 “你干嘛?”针扎一般的酥麻,侯煜明一伸手,打开他,觉得不解气,又蹬了他一脚。

无视她气急的表情,付钺捻着她的耳垂说:“这里,戴着耳坠才好看。一个女孩子家,整天灰头土脸的成什么样子。”

满面红霞渐渐消退,侯煜明猛地抬起头,盯着他: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
“西北军的风将军......是我舅父,我当时远在雁北,赶过去时已经迟了。朝廷就拿一个侍郎和个小主事交代,我自是觉得蹊跷,顺着去查,侯丰一家已被灭门,女眷也早已不知所踪。那日见你,你又姓侯,才察觉出了什么。”

“你知道,你们都知道......那为什么不站出来呢!”侯煜明红了眼眶。

“对不起,”付钺说:“我当初,也只是怀疑——但现在,满朝文武,我只信你。”

侯煜明怔了怔,惨然一笑,“算了,这不怪你,付家势大,功高盖主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。只是当初,没有人愿意这么信我罢了。”

她话锋一转,从袖口里掏出一把粮食递给付钺,“你闻闻。”

乍看之下无甚区别,只是凑近了闻才发现端倪,闻着有一股酸味和霉味儿,付钺面色剧变——这都不是陈粮与新粮的问题了,而是户部采买的这批粮,根本就不能吃!

“这是我刚从楼下米袋掏的,我查了十袋,袋袋如此。”事到临头,她反而镇静,“但这个关头,此事不能暴露,不如就将计就计,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——”

“仗还得打。”付钺接道。

“是。”侯煜明嗓音苦涩。

窗外风声渐息,她哑声问:“付钺,你信我吗?”

她的手覆上来,付钺却什么绮念也没有了,耳边尽是她掷地有声的话语:“你若信我,就放手去战,给我十日,我拼了命也得给你把粮筹够。”

付钺略一沉吟,道:“不用。”

“什么?”侯煜明惊讶地抬头。

“我说不用。”付钺帮她理顺凌乱鬓发,指腹间茧子不经意擦过侧脸,他赶在她拍过来之前收了手,冷声笑道:“霉粮是吗?没人说霉粮不能卖啊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......”

“对,”他抬头,眼里是狡黠的光:“我要卖粮给匈奴。”

 

战况胶着一个月,雁北军却突然大败,前方传来战报,竟是户部拨的那批粮的问题。继西北十三城亡以来,圣上从未如此震怒。正要彻查,不知谁提起了前不久户部衙门的那场大火。户部侍郎崔苑最先指认,说那日起火,尚书侯煜明走的最晚,所有关于雁北的账簿付之一炬。皇上下令责问户部尚书侯煜明,却见侯家人去楼空。

一筹莫展之际,户部一个小主事却站出来,称自己是当年侯丰案中被牵连的户部侍郎孔黎的幼弟,这些年一直追查此事。他将此前侯丰案疑点重提,与此事并列,铁证如山,矛头直指当朝丞相董仲和户部侍郎崔苑。除此之外,吏部,刑部,大理寺等一众官员也深受牵连,皇上当庭气昏,由太子暂时主持朝政,将河西的粮食先紧急调至雁北,战况总算反转。

五月,孔黎幼弟要求重翻当年侯丰案,侯家孔家,至此冤屈洗刷。

八月望日,雁北大捷,匈奴求和。太子冷笑一声,当着朝野上下撕碎了那封求和信,命付钺乘胜追击。

十二月,匈奴被击退至汭水以北,百年之内无力进犯。

次年三月,王师凯旋。

 

“你想清楚啦?今后便以女子身份示人?”三月初三,南郊恩山,将军付钺正和他的“副将”侯煜明在亭中喝酒。

“我是男是女,是月娘还是侯煜明,又有什么关系呢?只要是我,做的就一样好。”侯煜明伸个懒腰,伸手接了一片柳絮。

“你说的对,无论是男是女,”付钺顿了一下,带着笑意说:“你都是我的狗头军师。”

说罢,他忙往旁边一闪,躲过迎面而来的一脚。

侯煜明白他一眼,问道:“将军,您贵庚啊?”

付钺喉头溢出低笑,拉着她的手说:“今年三岁,要狗头军师姐姐陪。”

“......你滚!”侯煜明不可置信这人的脸皮,又羞又恼地骂。

付钺则特别真诚地眨眼,“真的,没了狗头军师姐姐活不了。”

 “想把狗头军师姐姐娶回家。”

“......”侯煜明忍无可忍,把他推开自己跑了。

春风送暖,天光一新,付钺看着那人的背影,把壶里的酒悉数倒进嘴里。

 

最近长安里的大新闻是付将军要娶亲了。消息一出,不知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孩黯然神伤,大家同仇敌忾,纷纷想看看收了付将军的是何方妖孽。

妖孽正打着哈欠换婚服,付钺不知什么毛病,把积蓄都砸了进去,说要风风光光的办一场。规格高,程序自然也多,大清早的就被叫起来,又是沐浴又是开面的,她上次结婚哪有这么麻烦。

付钺不仅自己贴钱,甚至还把把圣上赏赐的东西都送到陆府里来了,古玩字画,金银珠宝,绫罗绸缎,奇珍异兽,应有尽有。现在陆府已经超越侯府荣升长安第一大豪宅了。不怕贼偷,就怕贼惦记,搞得侯煜明还特意和金吾卫打了招呼,请他们多注意这几日西市周边的治安。

良辰已到,她头戴凤冠霞帔,身着钗钿礼衣,徐徐地在满城艳羡中踏入花轿。送亲队伍跟在她轿子后面浩浩荡荡,近些年长安都难得见此景。

良田千亩,十里红妆,不过如此。

轿里闷,她掀了头帘透气。红绸透光,隔着门帘能看到付钺在马上笔直的身影。

有那人坚实的背影在前,好像又不是那么闷了。

下矫的时候,付钺把手伸过来,温声道:“月娘,夫君带你回家。”

回家,回家。

丰郎被抓走的时候她没有家,在教坊司遭人凌辱的时候她没有家,在朝堂上单打独斗的时候她没有家,如今付钺却要给她一个家。

耳垂上的明月珰晃悠悠的,是付钺亲手给她戴上的。付钺的手踏实厚重,带着她走得很稳。

蓦地,她想起小时候在娘怀里学古诗,温温软软的怀抱,桂花糕的香气钻进鼻孔,娘打开她偷吃的手,指着书稿逐字念道:“此心安处是吾乡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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